|
充盈水氣,混雜著隱約雷鳴,雪和著雨開始下起。
藍灰色的巨狼凝視窗沿落下的雨滴,雪未來的及落到地面,就和雨融合在一起。懷中蜷曲的生物發出不安的嚶嚀,裸露在外的棕色獸耳隨著雷鳴顫動。巨狼伸出舌頭,由耳尖向頸背細密舔弄梳理,直到小獸倒豎的毛髮服貼在細嫩的蜜色皮膚上,巨狼粗壯的尾巴輕輕的拍拂小獸的小腿,史普拉多蹭了蹭巨狼腹部銀灰色軟毛,從喉間發出呼嚕嚕舒適的聲響,深沉的睡去。巨狼──希爾夫,用吻端輕輕把史普拉多頂進自己的領域,讓他們就像是一個個體。
脫離王國隊伍,哥爾嘉聖獸並不焦慮,本該永不離身的牠的主人──帕茉,堅強又勇敢的少女,在過去的日子裡過於依賴牠,以至於對本身的能力感到質疑,在近日的活動裡舉棋不定,這一次,說不定對她來說是個好機會。
脫離隊伍已經三天了,再繼續待在森林避難小屋裡也不是辦法,雖然昨天利用時間教會史普拉多一些狩獵技巧並進行捕獵,空蕩蕩的小屋裡,避難用的糧食並不足夠,對於發育中的孩子來說,飢餓可不是件好事。大雨掩蓋大部分活物的氣息,但漫長的歲月裡學習到的知識,讓牠在多麼惡劣的環境下都能夠讓身邊的人存活下去,因為他是不老、不死,在這個世界上的「異物」。
希爾夫藍灰色的獸耳挺立,確認雨勢有間歇性的變小,把身下原本散發出霉氣,在牠的體溫下變的溫熱的毯子蓋在小獸身上,用吻端輕輕壓入史普拉多的脖頸裡,史普拉多露因為熱源的遠離蹙起了眉頭,唔唔的發出不滿的聲音後把自己縮進了毯子裡,依然只露出覆蓋著棕色細軟短毛的獸耳。
確認史普拉多蓋好毯子後,希爾夫厚實的肉墊掩蓋了牠的腳步,叼開門栓,與體型不符的輕巧動作滑過門縫,尾巴順勢輕輕一掃,確認虛掩的門扉能阻擋大部分雜音,希爾夫後腿微蹲,一瞬間迸射入雨幕中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史普拉多第二次有這種感受。
睜開黃綠色大眼,注視著身旁本該屬於希爾夫的位置。
第一次姐姐要他待在家裡等她回來,然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;第二次是希爾夫在他睡著後,悄悄的離開。
究竟是自己哪裡做錯了?史普拉多腦海無數次浮現這個疑問,身邊的人一次又一次拋下他,姐姐要他等,他等了,按耐不住的後果就是被自己的世界拋出,就連姐姐是不是真的在這裡也不知道。這次,希爾夫什麼都沒說就把自己留下,是因為自己意外的出現成為他們的累贅嗎?
該繼續等下去?但要是希爾夫不回來了怎麼辦?找不到他怎麼辦?不,想想去找姐姐的後果吧,或許「那個聲音」是欺騙自己的,不過是為了擴張「那個東西」的侵蝕,所以拋棄沒有用的東西?不,原本的世界早已腐蝕殆盡,不安感的來源,追根究柢其實只是自己能力不夠吧,沒辦法獵捕比自己體型大的獵物,也不會跟姐姐一樣製作美麗的飾品,跟其他人相比,自己似乎什麼都不會一樣。
原來自己一直都這麼沒用。史普拉多難過的在毯子裡蜷曲成一團,挺立的尖耳軟弱的垂下。
就連說不會有事的雙親,都是謊話,遷徙不過是徒勞無功,大家都只會說著美麗的謊言,史普拉多明白言語底下欺瞞的事實,比任何人都清楚。他不只一次慶幸姐姐已經離開原本迎來終結的世界,這個世界十分的美麗。
「但是,我、才不會放棄……在這種地方!」
史普拉多相信等待不會有結果,就算自己能力不足,但是沒有努力就不會有進展。棕色的獸尾振奮的在木板上發出啪搭啪搭的敲擊聲。
他決定要去找希爾夫!史普拉多抖動了一下挺立的獸耳。
雖然被落雪的聲音掩蓋,但遠處確實傳來踏雪的聲音,蜷曲在毛毯裡的身體緩緩舒展開來,史普拉多微微收縮腰腹、弓起背部,就像獸類在對獵物發動攻擊前的預備姿態。
在門打開的一瞬間撲了上去。
門外帶來濕寒的空氣,希爾夫被小砲彈一樣的史普拉多抱住,衝擊力只讓他上半身微微震動一下,粗壯的四隻穩穩的佇立在地上,看見史普拉多十分有精神的樣子,希爾夫欣慰的在空中擺動了下尾巴,用下頷蹭了蹭剛好只到他頷部的史普拉多,想起自己毛皮還是濕淋淋的,便用唇吻頂了頂史普拉多的肩膀。
『你會被弄濕的。』
史普拉多卻越加用的抱緊了希爾夫厚實的領毛,雪水藉著體溫消融在衣物間,融合成大塊的陰影。
過了一會,史普拉多稍微往後退一點,微微顛起腳尖,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希爾夫聖痕印記上,黃綠色大眼倔強的盯著希爾夫。
「不要離開我。」
「我已經,沒有故鄉了。」
史普拉多平靜的說道。明明從眼中滾落許多叫「淚」的液體,但卻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。
阿阿…就是這個,或許是、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。希爾夫獸瞳動搖般的收縮了一下,然後漸漸柔軟了下來。
史普拉多棕色獸尾小心翼翼的碰觸希爾夫的前肢,卻又在碰上的剎那緊緊縛住。
神獸沒有做出任何承諾,只是用舌頭不斷舔去史普拉多的眼淚,直到沒有任何液體從中滾落,只有微微泛紅的眼眶跟鼻頭,才讓人意識到剛剛發生過什麼事情。
希爾夫沒有停止梳理的動作,又從頭頂的獸耳順著臉頰,舔到了頸部、肩胛骨……希爾夫略微施力,把史普拉多壓倒的同時,尾巴輕輕一掃帶上門扉,舔過肚臍時的搔癢感讓史普拉多蜷起身體,試圖扭動反抗,希爾夫抬起一隻前腳輕輕壓住史普拉多的肩膀,微薄的阻力傾刻化解。
『碰!』
希爾夫向前傾的同時,背上在寒風中凍成冰塊的獵物,落地時發出了巨大的聲響。
史普拉多愣了一下,呆滯的看向獵物,不時又轉頭看向希爾夫,突然間彈跳起來,羞郝的衝向木屋角落的柴堆磨起指甲。
「唰唰」幾下,就把木塊變成柴薪了,還有持續變成木屑的趨勢。
希爾夫黑色的唇吻跟明黃色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在笑一樣。史普拉多就是這麼覺得。
填飽肚子後,史普拉多和希爾夫互相依偎在一起,看著窗外由滴滴答答的雪水,變成灰白色的雪花。
星星點點從窗外飄進的冰花,散落在希爾夫藍灰色的長毛上。
看起來十分冰冷。
史普拉多想起了第一次到「這個世界」的事,粗糙卻又溫熱的觸感,像夢中巨大一樣的存在、宛若搖籃一般的頻率,冷冽的銀色腹毛觸手卻十分溫暖,這是真實存在的,不是以往那些像預知未來一樣的噩夢,史普拉多這樣告訴自己,並且闔上眼睛。
這次他夢見了,自己和希爾夫在黑暗中奔馳,黑暗彷彿沒有盡頭,同時像那些空洞一樣腐蝕著他和希爾夫。被黑暗完全吞噬的瞬間,史普拉多雖然感到恐懼,一想到希爾夫,他就不會再害怕了。
希爾夫看著再度睡著的史普拉多,已經抖乾的毛皮蹭了蹭,前掌交疊在胸前,碩大的頭顱趴在上面,警戒的盯著門口,微彎的身軀完全把史普拉多覆蓋住,從門口看向躲在陰影處的他們,看起來就像是一座隆起的小山。
冰冷的氣息,只有身傍之物如此溫暖,也如此脆弱。
希爾夫的尾巴有節奏的拍打著史普拉多的背脊,剛來到這個世界時,史普拉多常常半夜驚醒,近來這種情況減少許多,就算是意外脫離隊伍,也沒有剛來時頻繁驚醒的情況。
是因為有同伴的關係嗎?希爾夫抖了抖耳朵。
那樣溫軟幼小的存在、近似於同類卻又不完全的特徵,跟自己一樣從其他「世界」來,除了帕茉以外在乎自己名字的人。
在自己說出「就連寂寞那樣的事情也想不起來了」的同時,就好像正在告訴別人自己其實很寂寞一樣,希爾夫知道的,卻每每一想起總覺的羞郝,老大不小了,卻向對比自己來說,顯的稚嫩幼小的史普拉多撒嬌。
當史普拉多迷茫的看著他時,希爾夫想,既然是第一個撿到他的人,那他就必須對他負責。
他會永遠為他所馴服的負責。
臨近黎明時,只有雪落的聲音,沒有春季那些惱人的鳥類。
遠處有人漸漸靠近,腳踩在雪地上發出「吱喀」的聲音,希爾夫知道,該回去了。
伴隨著木門轉動的聲音,少女從門外探出頭來。
「呼……真是異常的天氣,」白色的霧氣順著呼吸被帶出,「找到你們了,希爾夫、史普拉多。」捲翹的睫毛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雪色,咖啡混著杏紫色的長髮綁成兩束馬尾,斗篷也沾黏了不少雪。
意外遭到敵方突襲而失散的他們,帕茉靠著和希爾夫在森林裡狩獵時培養的默契,跟隨隱蔽樹叢裡的爪痕到達目的地,一座年久失修的森林避難小屋。
希爾夫看著眼前的少女,似乎和分別前似乎有些不同。
『讓我想起那時候的事呢。』
「不,我已經不會再害怕了。」帕茉注視著希爾夫黃色獸瞳,「我要守護大家。」
當年的小女孩變得如此果敢了。
希爾夫用濕潤的鼻頭蹭了蹭史普拉多的頸窩,史普拉多睡眼惺忪的看著門口的人影,呆了半晌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的趴在希爾夫身上。
「!」史普拉多本來想躲到希爾夫後面,卻發現自己所處的方位只能鑽過去別無他法,艾茵說過,把屁股對著客人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,史普拉多只好低著頭對著門口正坐。
要不是被頭髮擋住,史普拉多大概就跟成熟的果實一樣通紅了。
帕茉笑了笑,琥珀色大眼瞇起來,就像是史普拉多某個洞穴裡藏起的一塊漂亮石頭。帕茉用食指跟中指的關節,親暱的捏了捏史普拉多的鼻頭。
「衣服我就放在這了,我在外面等你們。」帕茉從背後的背帶拿出史普拉多的衣物,放在他面前,又放下幾罐牛奶和肉乾,輕快的轉身出屋。
穿好衣服後,史普拉多還不太習慣男性服裝,忍不住揮動四肢活動,希爾夫用尾巴輕拍了他一下。
用完早餐,希爾夫與史普拉多相偕走出待了三天的小屋,與初到時灰暗的天色不同,銀白細緻的世界夾帶著冰寒雪花迎面而來,帕茉戴起防風帽,正在不遠處的樹下看著遠方。
聽到身後的異響,帕茉轉過身來,一束沒束好的髮絲隨著轉動的幅度滑了出來。
「走吧,我們快趕不上隊伍了。」帕茉伸手把頭髮勾回耳後,「可不希望到時候那個男人借機諷刺我們。」眼眸中閃過一絲晦暗。
「好。」
『走吧。』
希爾夫低伏前身,把帕茉駝上自己的背,靠著風中散發的微弱信息,走向隊伍營地。
「希爾夫,你教我的技巧,我回去會再多練習幾次給你看,」史普拉多用希爾夫從未見過的神情,望向遠方,「我會進步到,可以保護你們。」
還有那些來不及的,沒能保護到的份,一起努力的,活下去。史普拉多在心中默默許諾。
前行晃蕩中,感受著背上的重量,和身旁微弱的溫暖,希爾夫想,究竟是誰馴服了誰?
雪地上餘留巨獸的梅花印和史普拉多小小的腳印,漸行漸遠,似乎怕茉把史普拉多拉上了希爾夫的背,只剩下巨獸的腳印蜿蜒而行,最後就連腳印也被覆蓋。
就像從來沒有人來過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山峰上。
「布蘭登,你就這樣放那幾個人走了?」亞斯塔祿打了個呵欠。這種天氣還是最適合在她的盒子裡睡覺了。
「……」布蘭登金瞳看著雲層中漸露的陽光,沒有答話。
「阿阿…無趣的男人,自己不要也留給我阿。」亞斯塔祿慵懶的側坐在聖櫃上,「我孩子們的素材還欠缺呢。」亞斯塔祿無聊的開始作起她的「孩子」來,一會腳邊就散落為數眾多的「盒子」。
「……不。」布蘭登黑金色的眼看著遠方消失的巨獸,嘴角扯動了一下,露出了一個不知道是微笑還是諷刺的表情。
「是受人之託。」